昏黄一倩-《风声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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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人民公社化那会儿,枪支弹药须全部上交给大队,不准私有。我曾祖父把新枪交了,老洋枪就惨了,到处找不着。镇上人人都知道他用过两把洋枪守田洋,交不出来,都当他是造反份子,直拎去拷打。到了**那会儿,他被批斗得可惨,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念头,听说他吞了耗子药,死不成。我爷爷说,他自个儿寻了根草绳子,打算到山沟里上吊,叫爷爷等鸡鸣三声后,到山里给他收尸。我爷爷哪里肯依,拼了命把他给劝下了。唉,那会儿的世道!

    “后来外寮一个放牛的春哥从南洋过藩回来,听说了这事儿,才坦白当初是自己捡了那把老洋枪,偷偷到当铺当了钱,下南洋去了。哈!多可笑的事儿!我曾祖父挨了十多年的批斗拷打,硬是给他了活下来,等那春哥坦白还他清白的那天晚上,老爷子就死了。我听爷爷说,他临死前,嘴张着,想骂句粗话,骂到一半,就给倒下去了,满肚子陈仇怨气,都来不及吐干净。你说,可不可笑?”

    素卿噤声了,她眼里灼灼的烛光似是给捻暗了。曾祖父灵照升起一裊森冷的檀烟,她看着那缕烟,唏嘘道:“千人千样苦,无人苦同般。这岂非一个惹人痛怜的故事?你怎么倒觉出可笑来?”

    我一时愣怔,不知所答:“陈年旧事,跟一嘴巴子甘蔗渣沫似的,嚼之无味,弃了可惜,谁辨得苦甜?谁辨得真假?”屋外淅淅沥沥,似是小雨骤降。我重添了水,又一壶花茶温开。“说起来,我这曾祖父,倒也感叹过自己这一辈子,都不过偿还一时的孽债。”

    素卿听见这句话,眼里凋萎的三尺梅絮又纷飞起来:“哦?”

    “他那柄老洋枪,可要过人命的!”我酌起茶来,且笑且谈,“一个女孩子,家财散尽,给坑卖到青楼去。路上逃了出来,逃进我曾祖父守的田里挖野菜,被我曾祖父一花眼给枪死了。当时他吓得不轻,卷一卷草席,就把人埋了,半句话都不敢对外声张。

    “红馆子丢了个雏妓,许是作势找了一找,找不着,也就不当回事,竟然就这样给老爷子躲过去了。可怜了他后来饱受内心谴责,一直唾怪自己此般不幸,都是由了年轻时造下的那场罪孽!”

    素卿站起来,她悠悠走到店门口。雨下得紧了,直打到梧桐叶上,一滴滴一声声,直教人发凉。

    “说起这场罪孽,我的曾祖母,令有一番说辞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她悠悠转过身来,眼底似蒙上了一层雨烟:“一个可怪而可笑的故事,倒有些聊斋诡意,你有兴趣听么?”又是我不及回应,她已絮絮讲起。“你曾祖父杀了人,他可如何心安?夜里,他正辗转难眠,忽而听见扣门声。他开了门,门外站着的,正是被他误害的女子。她化作女鬼幽魂,来寻他来了!寻他作甚?索命?不,不是。她不愿投胎,又不甘作孤魂野鬼,只好来寻他的枪——他的枪,有着沾血的戾气,那戾气,便是可滋养她魂灵的窝。

    “女鬼心性不恶,深知在世不易,并无偿命复仇之心。你的曾祖父心揣悔恨,自知罪重,甘愿余生偿还欠下的孽债。一人一鬼此般安定下来,女鬼依附在枪上,就此与你的曾祖父形影不离。你说人鬼恋有多绮幻虚无?可便就此生了!鬼离不开人,人恋上鬼,多少诡丽情事,谁说得清?谁道得明呢!

    “你当他的老洋枪真是遗失了么!他是不愿,他是不敢。他的女鬼附在枪上,呈交出去,莫道阴阳两隔,更是两地相异,再难相见。他挨的批斗,多少苦多少痛,不过为了偷得与女鬼一夜的清欢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渐冷了。我看着对面的素卿,忽而觉得她美艳的五官都泛出森森的冷意来。我拭了拭眼,想再看时,却觉得渐渐看不清楚了。她的面容似是淡掉了,一点点淡到烟雨雨暮里去,留下白玉衫,杏黄裙还悠悠地摆在那里。我“哇”地一叫,浑身冰冷,直从凳上摔下来,震悚不已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清欢,他偷了三十多年。他挨了多少打,都不肯把枪交出去。挨不住了,想死,同那女鬼共赴黄泉。可他阳间的债还没还清,老母奄奄,家妻体弱,揭锅无半粟米,叫他如何卸得下!女鬼跟着他,偷着多尝了三十多年的人间悲欢,也倦了。一切都该了一了。索性,她附了一个过藩回乡的春哥,借他的口,将你曾祖父从三十多年的苦水里捞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一切尘埃落定后,你曾祖父死了,女鬼也走了。一个跑去阴间报道,一个随着老洋枪继续在阳间逗留。多可笑,跨了三十年,到头来依旧跨不过阴阳两相隔。

    “你问我,她为什么不去阴间找他?他为什么不陪她留在阳间?不外乎他不敢见她,她也不愿见——谁知道呢!古往今来,多少痴男怨女,又哪一个——看明白了?”

    我再看见素卿的脸从雨夜里现出来时,她已站在了柜台旁边,轻轻地抚摸着那柄陈锈的老洋枪,很慢很慢,仿佛她已经在那里摸了千百个世纪。我艰难地挪起上半身,终于听见她烟一般轻冷的声音:“如今,不知又是几个十年过去了。你投胎了么?现在在哪里?呵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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